掌阅小说>玄幻>吴钩霜月明 > 第一回:千里扶棺
    长夜冷寂,霜月飞寒,一行车马在幽谷山涧中缓缓流动。这是一班送丧的灵队,规模不大,却也不小,队前一人骑马肩扛铭旌前导,其后四名力士合力扛起冥棺步行,再后则尾排着六辆轺车,一字拖开,缓慢前行。队伍中御奴、力夫、马夫、贵人皆着丧服,各司其位,只有一斩缞少年不事车马,侧身扶棺而行。

    这少年低垂着脸,孝帽上的粗麻在月光下遮住眉眼,孝衫下一身净白的窄袖长袍,浑身不饰一物,腰间却配一把六尺长剑,剑首以玉刻异形镂雕龙纹,龙嘴处衔一颗红宝石,剑柄直而略长,以黑色丝缑平缠,下面托着一枚错金银兽面铜剑格,整支剑平收在薄如蝉翼的黑漆菱纹剑鞘中,鞘上的剑璏、剑珌均为玉制,鞘身光滑,如泛铁光。

    车队终于行至歇脚旅店,车夫配合着主人家一一安顿车马,那口灵柩则被少年一路抬入了自己的客房。一直坐在首辆轺车上的贵客打点了过夜费用,众人便都四散回自己歇处。共有两位上宾,一位是付钱的贵人,一位是扶棺的少年,分别住进两间单房,其余御奴车夫,均只住大通铺。

    少年回了客房后,洗漱欲睡,却听见窗外有细细簌簌的声响。少年心下提防,蹑手攥紧长剑,和衣假寐。窗外忽支起一个黑色人影,浑身黑袍劲装,和夜色融为一体。他蒙着面,少年不识其貌,并不声张动作,只在被子底下默默推出了一截剑身,静观其变。

    黑衣人一个旋风滚将进来,少年拔剑,大呼一声:“好身法!”随即挑剑直刺,黑衣人一个侧闪,翻到他近处想去夺剑柄,少年转剑回防,方才看清黑衣人身上并未佩剑,于是大开大合地猛攻过去。明明擒住他应该很容易,可他又极了解少年所使的功夫,每一次都恰好藏至他剑锋偏处,待他将家传的四十八式“江虎剑法”使至二十四式时,那黑衣人竟看出了他出剑的顺序,横翻躲过了他拿手的“二虎夺路”。少年后退,横剑捏诀,心知此人对他本门武功熟悉至极,不能再用寻常路子去对付,便在下一招时忽地一个“明修栈道,暗渡陈仓”,将向右削的剑势改为向里压,长剑一横,逼得黑衣人退至墙边,又一撇,挑掉了他脸上的面纱。

    面纱之下,竟是一张清俊秀逸的脸。眉间双眸一点如漆,面若春花,唇如丹霞。看清楚了来人,孙策瞪大眼睛,想要惊呼,又念身处旅店,怕惊动了他人,忙压低嗓音道:“公瑾!”话说出口,他又皱起了眉,恶声道:“三日不见,难道连你也都……?!”他长剑横收,全压在黑衣男人之上,两个人靠墙而立,身形缩成小小的一团。阴影之下,少年人的眸子里如冒火光。

    周瑜道:“我怕你一路凶险,特地潜逃出城来帮你。”孙策虽并未全信,剑仍横放在周瑜颈边,但眼底犹豫,也已毫无戒备之色。他要将情况弄个清楚,又问:“袁术看周家如此之严,你是怎样逃出来的?”周瑜说:“我称病藏在房里,半夜偷跑出来。”孙策看他神色如常,不似说谎,便很快放脱了桎梏,任周瑜坐到床心,活动手脚,笑道:“我倒是委屈你了,义弟。”

    周瑜也笑:“本来只是想逗逗你,被你盘问不委屈;可你居然没有认出我,这倒是又有点委屈了。”孙策说:“其实是认得的,只是仆一看见,又有点不太相信。我以为我们这一别会是好久。”周瑜道:“可惜我们不会分开那么久了。”孙策说:“那不可惜。”

    月儿划过窗檐,从天心处落下,照到床边。孙策坐到周瑜身边,问他:“你打算如何帮我?”周瑜说:“我化成车夫随行同你一路走,要是再有人来伏击你,路上多一个高手,他们料不到。”孙策说:“你在暗敌在明,好方法。”周瑜道:“只是不知如何假扮?队伍里多一个人,会不会起疑?”孙策略一思忖,道:“不会,我们队里六辆轺车,本来只有一个马夫,已经算少。如今你加进来,我让你跟在队前,另一人凑在队后,也不会太过张显。”周瑜喜道:“好,那就这样。”

    眼见得夜深了,孙策想再为周瑜安排房间不便,就与他同塌而眠。他们是总角之交,少时便亲密无间,同床共枕也是常事。周瑜便习以为常地脱下袍子,单衣欲眠。只是这回脱衣时,孙策却面露不豫,周瑜疑惑看他,忽而大悟,在孙策开脱前抢先一步发问:“你受伤了?”

    孙策无奈点头,当着周瑜的面露出大腿上的伤。他用麻布包扎得极紧,故而刚刚试剑时并不露怯,但此刻宽衣难免被周瑜看去了耽心。周瑜果然皱起眉来,孙策又继续解释道:“我们这两日运棺,已被笮融、薛礼袭击过一回,堂兄也与他们交战,伤了左臂。”

    队伍里的另一位贵人就是孙策的堂兄孙贲,他们一同扶送孙坚的灵柩回曲阿安葬。三日前,孙坚在洛阳与众豪杰围攻董卓,想要杀董锄奸,取他身上的一本传世秘籍。董卓本是西凉竖子,童年时跟着僧人学了一身横练功夫,武艺并不精深,后来得了一本名叫《太上阴真经》的武功秘籍,修炼五六余载,竟功力大成。董卓仗着传世武功,一路烧杀淫掠到了洛阳,搅得武林大乱。洛阳乃天下武林中心,自不肯为奸人荼害,各路门派世家纷纷派人剿匪。奈何众豪杰虽然身怀侠义,对传世秘籍亦私心难免,各门派之间的争夺更甚,不能不防。孙坚便是在与董卓斗法时被“毒莽子”黄祖的暗器所伤,暗器淬毒,一击之下,孙府的掌门身法一缓,被董卓一掌夺去了性命。

    孙坚死后,孙策恸哭一日,随堂哥孙贲一起为父扶丧。这三日周瑜与孙策并未见面,却听见风声,说孙坚与董卓缠斗多日,已在洛阳董卓居所找到了《太上阴真经》,黄祖因此暗刺。原来武林门派已缔好盟约,若是谁先找到了《太上阴真经》,都要拿出与各门派共享。孙坚私藏真经,黄祖暗伤他,反倒成了正人君子。这一番招摇撞骗的话术下来,洛阳武林旌驰神动,孙坚死得再冤,也只能随孙策一日的泪飘摇尽去。

    一日前运灵柩的车队在入谷口遭袭,也是受这传言所累。想来孙家“取经”的人数不胜数,孙策与孙贲二人联手击退了笮融、薛礼,却知道后面不知还会有多少融、多少礼,只能尽快走完这凶险的一路,待孙坚入土为安,再与孙家门人相会,另做打算。

    周瑜来得及时。虽然他出府匆忙只带了一柄短剑,但却带足了医药、盘缠。孙家人初行时武林传言未起,无人预料会遭此祸,车队中也没准备药物,孙策孙贲受了伤,整一日又在山谷中行走,只能用草药和金创将就伺候。周瑜看见孙策侧股处的伤,心肝脾肺都拧成了结,连哄孙策上床敷药,又气又疼,语音又轻又重:“你受了伤,怎么还逞强扶着棺材走!”

    孙策知道他定是白日里也偷偷跟着车队走了不久,不禁露齿一笑:“他们袭击的就是棺材,我不得看紧了?”周瑜心下了然,知道外人必定会怀疑孙家把秘籍藏在棺材里,所以统统都来劫这口棺材。他说:“既然旁人想劫,那就让旁人劫去,待他们查明白真经不在里头,这路上不就安生了吗?”孙策看着他,道:“要是我说,在呢?”周瑜的手打了个颤,孙策腿上一片未伤处就被药抹了个匀儿。孙策哈哈大笑,周瑜这才知被戏弄,低头垂眸,继续涂药,声音不急不徐地教训道:“伯符,不好笑。”

    孙策见眼前人睫密如针,只专心他伤势,自知又惹公瑾耽心,安慰他道:“我只是见不得爹爹的棺材被人亵渎,时候到时,自会向江湖武林解释。等到了曲阿,开棺验尸也好,抄点门派也好,孙家自会有孙家的清白。”周瑜点头,继续为他涂伤。他用的是周家秘制的“冷玉生肌霜”,只一涂抹,孙策便觉浑身清凉,伤处顿觉好转。他伤痛畅快了,却见公瑾仍心下挂碍,便道:“我们从小过招把式,这样的伤我又不是没受过,公瑾莫要担心。”周瑜只道:“我们少时比武最多都是磕碰,以后却是常要见血的了。”话及此,两人皆知行路不易,眼中都有复杂之色。孙策说:“见血就见血,见血了有公瑾为我疗伤。”周瑜心想:“若是如此,我宁愿一辈子也不要为义兄疗伤。”但他并未说出,只应了一声孙策的话。

    两人和衣而眠,月露渐白,直至鸡鸣时分。

    次日一早,孙策便偷潜入孙贲的房中把情况叙明。周瑜为孙贲草草治了伤,一伙人马便上路。上午走得还是山路,道涂虽险,但见路中青山巍崖、九天散花,歇脚时孙策还有雅兴提花逗一逗周郎,只是行路时又扶回父亲灵柩,终不免沉哀之情。到了下午,车队终于入了城,眼见的是茶楼客舍、贩夫走卒,又是另一番风华。孙、周二人自少一起习养,却是头回见得世面,料想二人要从此闯荡江湖,心中又是一阵激切,只叹武林风波、强敌环伺,他们这一路总是不甚太平的了。

    刚进城中,周瑜便察觉身后有人。他与孙策对视,深知武林中人都在留意他们动静。孙策在后半午就安顿车队歇下,日头未落,天空连一丝黄霞都来不及擦出,一行人便陆续入住了客店。孙贲在城中找传信人联系孙府,孙策则依昨日一样把灵柩抬入客房,只是这回身后还跟了个马夫。

    合上房门,孙策道:“你待如何?”周瑜说:“请君入瓮。”孙策哈哈大笑,拍掌道:“贤弟知我!”两人合力把棺材布置到客桌显眼处,周瑜守梁上,孙策坐卧床。见劲敌未至,孙策竟起了顽心,问周瑜:“先前有周寔做‘梁上君子’,如今周瑜君子在上,是要偷什么东西来了?”周瑜见他大战临头还有心笑语,冷哼一声,道:“偷一窝江东虎崽。”

    策、瑜二人少年玩闹,曾登石牛山群林僻静处,发现一窝虎崽。策少时甚爱虎,其父孙坚便有“江东虎”的名号,练得家传的“啸吟拳”“江虎剑法”更是虎虎生威。面对一窝软嫩嫩的虎崽,又惊又爱,直说要公瑾陪他偷一只出来。周瑜就真陪他蹲守一只小虎,历时半月,摸清了虎爹爹虎妈妈的动向,乘穴中无人,抱了一只小虎出来。结果二人顽心迫切,出洞时狠跌一跤,还是小虎从怀中钻出来护住了周瑜的脑袋。周瑜此言,多是揶揄此事。然而二人此后又多寻访小虎顽闹,如此又经半月,竟和小虎成为好友,到后来大刺刺去探访虎穴,还会被众小老虎一并问候。

    这小老虎与他们二人一齐长大,常常黏在一处,孙策就给他取了个小名唤作“大符”。至于大名作何,不通虎语,难以知悉。后来周瑜得叔父赠一只白鸟,取名“小瑾”,不料大符和小瑾竟成了挚交,他们读书习武,小瑾就整日趴在大符的头上,游山玩水。

    现今二人离家,经周瑜一提,都不禁思念起大符、小瑾。孙策正欲开口,却留心窗外人影闪动,又把嘴闭上回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