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5年,夏末。

    对于周子露来说,第一次坐飞机到北京的经历,是多年后仍然记忆犹新的噩梦。那晚,飞机在北京上空盘旋几个小时,飞机绕行时左右高低不同,她晕机得厉害,上大学的期盼早就抛之脑后,她只想要在胃吐得只剩下酸水之前安全降落。机长说,因为空中管制,所以飞机不得不先飞到天津暂停。还未到北京,周子露便对这座城市有了阴影,内心潜藏不安。终于,在延误接近5个小时后,在大雨滂沱的深夜,她终于到达北京。

    她在宾馆歇了一晚,早起,拖着皮箱和些许疲惫的身子,她乘地铁到达P大。欢迎新生的巨大横幅挂在校门口,红得耀眼,周子露才有了那么一点喜悦。前面的十几年,她的人生色彩只有白色和黑色。白色,是书本的书页,黑色,是书本的印刷字。她一路从一般的小学,念到不错的初中,再念到很好的高中,最后来到P大,全中国最好的大学之一,她的人生才有了红色。她没有朋友,很少说话,她的身影被高楼大厦的阴影覆盖着,昨晚淋到的雨似乎还挂在身上,湿漉漉的,沉甸甸的。

    商学院作为学校的门面学院之一,它的新生接待处,自然在校道最亮眼的位置。立了一块大板子,上面是每一个新生的生活照,拼接成一个心形。敏感的周子露瞬间发现,自己的照片在最正中的位置,与此同时,接待处的同学瞥到她,眼前不禁一亮。不错,尽管这个时候的她仍然不自信,甚至有点自卑,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,周子露是个美女。

    她的肌肤异常雪白,这并非是天生的。因为她总是在家里读书写题,初中之后几乎没有朋友,才硬生生让自己变白了。她的脸型线条很流畅,标准的鹅蛋脸,眼睛的弧度柔柔的,瞳色浅浅的,眼珠子很大,看起来还有点混血。鼻梁高挺,鼻子很尖。小巧的嘴巴,总是红红的,像鲜嫩的车厘子。天鹅颈,身形刚好,不胖也不瘦,因了小时候练过舞蹈的关系,清雅气质。

    接待处的几个男同学,忍不住多看了几眼,有个轻浮点的,径直过去热情地接了周子露的箱子,殷勤地笑着说:“你就是周子露吧?”

    周子露上一次和男生说话,估计是六年前的小学毕业。她很敏锐,男生的气味与女生的截然不同,心思也大多爱写在脸上,她把箱子又拉回来,说了句:“谢谢学长。我去报道了。”男生被下了面子,登时变了脸,手里捏着她的资料,瞥见生源地和家庭住址那栏,故意冷嘲热讽起来:“小县城的女生,小家子气。”

    周子露不敢回头看他,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场面,明明心里气得很。从小到大,也不是没有遭受过这样的事,可她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样做,父母和老师,没有教给她如何生气。她只能当做没听到,报完道,明明是被欺负的人,却像犯错一样,逃也似地离开了。

    她的宿舍在五楼,拉着沉重的箱子,只能坐电梯。说出来也该让人笑,她不止晕飞机,还晕电梯。走进电梯,空气都变了味,她忍不住一手捂住口鼻,一手紧紧抓着电梯。到了五楼,电梯打开的那刻,她才觉得活过来了。

    宿舍一共有五个人,周子露是最后到的。不大的宿舍里,堆满了行李,她的书桌竟也被人占用了。她心里有些气,看了一圈宿舍,没说话,直接将东西都挪开了,睡她对床的关玥才开口:“哟,对不起啊,我看你没来才用了你的课桌。”关玥北方口音,北方长相,留着一头打理得很好的波浪卷,化着妆,嘴唇的颜色鲜艳浮夸,不过却很合适她,可算好看。在此之前,周子露完全没有见过可以化妆的“同学”。在她们那,夏天穿裙子的女同学都要被打成“不务正业”的坏学生呢。

    关玥本来有点不好意思,但也不是很不好意思,用用怎么了,又不是掉个肉。但是,关玥也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子,尽管看起来很“粗野”,她瞄见了周子露的不情愿,可她偏偏又不说。关玥叹,这样的女孩子,闷葫芦,需要身边人时时刻刻注意她、关爱她、小心她,属实不好相处。

    睡周子露隔壁的杜心可没关玥的“粗人”心细,她也是家里千宠万爱长大的,见到一个比自己美的美女走进宿舍,和善的眼神变了味。嘴角却还衔着笑,过去帮她拎了行李,同样用北方口音笑说:“我叫杜心,咱们在QQ上聊过的。哎——你的书掉了!”

    杜心捡起那本《白夜行》,拍了拍灰,周子露窘迫,她想要把书抢回来,不想让任何人看到那本书的书名,这对她来说简直和裸~奔无异。杜心见她躲闪,却来劲了,反而夸张起来,看到《白夜行》三个字,用和接待处那个男同学的眼神打量她,笑道:“你还看这种书啊,看不出来。”

    说完,把书还给周子露,再不和她说话了。那刺耳的嘲讽,周子露怎可能听不出来。可她只能害怕,明明心生厌恶,但对舍友又不能直接冷脸,那么,只能敬而远之,不和她接触。

    另外两个舍友,梁婉婉和马慧丽忙着收拾东西,和周子露打了个招呼,又去忙了。梁婉婉来自北方一个小县城,马慧丽也来自南方,不过是在一个有机场的大城市。梁婉婉虽然是个北方妹子,却生得很小巧,柳叶眉,月牙眼,小家碧玉。马慧丽名字虽土,人长得很清新脱俗,是全宿舍最高的女生,大长腿,五官同样精致。周子露发现,宿舍的五个人,是各有各的好看。好看的女孩子,心里都有傲气。

    关玥被定为宿舍长,简直是“众望所归”。她飞快安排了每周打扫事宜,还组织了一场聚餐,五个人到校门口的川渝菜馆搓了一顿。那顿饭,把周子露辣到胃疼。她生长的南方,偏好清淡,是能不放调料就不放的,食材,也是选最新鲜的。那顿饭的回忆,除了辣,还有的,就是尴尬了。

    一顿饭下来,五个人的家庭情况都清楚了。

    大气的关玥,家里是做大生意的,有钱。她家的教育也是下了血本的,她会一口流利的英文法文,参加过无数的竞赛,欧洲美洲大洋洲都去过,小学初中高中读的全是北京的名校,可即便如此,她也不是什么纨绔子弟,更不是靠走后门进的P大,她的高考是全年级第一。值得一提的是,她家里还有个哥哥,也在P大,比她高一个年级。

    低调的马慧丽,家里也只比关玥差那么一点点。她家掌管着南方某省有名的食品集团,说起来有点封建味,还有点神秘,不过,他们家确实是“大家族”。家族里各种恩怨情仇,都不用马慧丽自己说了,所有人上网查一查,都能在天涯上看到各种真真假假的爆料。

    招摇的杜心,爸爸是北京有名的建筑师,妈妈是全职主妇,钱也不差的。不过和马同学、关同学的家世来比,那着实拿不上台面了。杜心本来仗着美貌,还有点傲气。她长得有点像早年选出来的香港小姐,身材凹凸有致,眼睛又亮又大,双眼皮很深,五官很立体,这种长相,怎么看都是艳丽大美人。可美貌,哪里比得过家世?早先,她还有点因为爸爸的名声而骄傲,现在有关、马二人打在前面,她转了态度,殷勤地和关、马二人套近乎。

    和周子露坐得最靠近的梁婉婉,被问到家庭情况的时候,比周子露还坐立难安。她十分不情愿,干了一口白酒,却还是直接说了。她家是北方贫困县乡下的,父母都是乡村老师,家里还有个弟弟,重男轻女,申请了助学贷款。寥寥几个字,说得干干脆脆。其他人都有些微妙,关玥打圆场夹菜给她,马慧丽只是吃菜,看不出她的表情,杜心的表情变得最明显,有玩味,有可怜,更多的是高高在上。

    要问周子露的心情,那也是复杂的。她来自于南方县城的家庭,是独生女。父母都是公务员,比不上那三位大城市的女孩子,但也比梁婉婉家好多了,没有重男轻女,人间疾苦,对她来说,同样只是纸上谈兵。梁婉婉不屑于周子露投过来的“怜悯”,反而和杜心聊了起来。一场饭下来,周子露说的话最少了。

    一所大学,看起来很平等,可是,潜藏在每个学生背后的,还有很多的不平等。周子露站在关玥背后,看她豪爽地付了所有人的饭钱,那个数字,能抵得上她两个月的生活费。她在关玥转过身之前轻轻移开了眼睛,走在四个人的最后边,听关玥说接下来四年的规划,是想要保研,杜心奉承了几句,又说,自己是没什么保研的想法,只想要在大学四年里,谈一场“轰轰烈烈”的恋爱,就像电视剧演的那样,那个时候她们流行韩剧,要是能找到像韩剧男主角那样的男朋友就好了。马慧丽是忠实的韩剧观众,一向低调不爱说话的她,突然兴奋起来,和杜心聊起了韩国明星。关玥懂一点,也能插几句。

    这个时候,梁婉婉才和周子露交换了眼神,周子露觉得,这是第一次感到,她和梁婉婉之间没有芥蒂、没有尴尬。其实她和梁婉婉有一点像,不是长相相似,而是气质,后来她们调侃过,就是一种不适合出现在商学院的气质。她们都不善言谈,细腻敏感到极致,内心世界丰富,并且对外部有着厚厚的壁垒。她和梁婉婉聊起了东野圭吾,川端康成,夏目漱石,再到泰戈尔,莎士比亚,然后是莫言,严歌苓,最后是李商隐,纳兰容若……她爱好外国作家,梁婉婉喜欢近现代中国作家,她们都共同喜欢古诗词。多年后,周子露回忆起那场和梁婉婉为数不多的双人交谈,是快乐的,因为不涉及任何关于现实的话题,她们在虚无缥缈的文学世界里交换思想、见解,针对的永远只有文字、语言,就像对弈的两人,整个世界只有围棋,很纯粹,别无其他。周子露还记得,梁婉婉情不自禁和她说,她是本想要报考文学系的,但是被家里人阻止了。周子露特别想要告诉梁婉婉,其实她也想报考文学系,但她连提出来的勇气都没有。在这一点上,梁婉婉和她是不同的。